太阳倒威了,影子却还是有,在青石地上拖曳得孤单落寞。他缓慢而规律地盘弄念珠,转过一个洞门踏出去,抬眼就是慈宁宫。
宫人们远远瞧见他来,连忙揖手弓腰给他请安,秦嬷嬷似乎等待多时了,面上的神色居然有些喜出望外,迎上去笑道,“大人可算来了,老祖宗在里头等您呢。”
他倒没什么反应,嗯一声,跟在秦嬷嬷身后往里头走。进了正殿侧目一觑,太后半阖了眸子坐在官帽椅上,右手缠着一串菩提子,藏青色的佛头塔从阔大的袖口里垂下来,轻轻晃动。
谢景臣对掖了双手给太后请安,语调平平道,“臣恭请老祖宗万福金安。”
再强势的女人也架不住母亲的身份,葛太后原本还在怄气,听见他的声音,心头霎时软下来。毕竟母子连心,责怪归责怪,思念都在骨子里。她掀起眼帘朝他望了望,脸上仍旧没有笑容,但神色明显柔和许多,缓缓道,“大人公务繁忙,哀家想见一面都难比登天。”
太后身边的宫人都极有眼色,根本不消主子吩咐,奉上茶盏便退了出去。他径自坐下来,寥寥笑道,“老祖宗言重了。近日内忧外患,臣实在无暇分身,若有怠慢之处,还望老祖宗海涵。”
这话是一语双关,外患是周国,至于内忧是什么,似乎也是不言自明。葛太后脸色一沉,背着人也懒得装模作样了,蹙眉道:“内忧外患?你有什么话不妨与我挑明了说,不必这么夹枪带棒。”
他唇角的笑容带着几丝讥讽的意味,口里却说:“太后万金之躯,就连当今圣上也要对你言听计从,臣怎么敢对你夹枪带棒。”
这副生疏的模样教太后无比心寒,然而转念一想,人在气头上,至亲之间也会互相伤害,说出的气话自然当不得真。她皱紧了眉头看他,沉吟半晌又长叹出一口气,换上副温和的口吻,怅然道:“落英,你觉得哀家成心与你作对么?你是哀家的儿子,难道哀家会做什么事来伤害你么?”
太后软了口,语气里甚至有些低三下四,可无奈丞相不为所动,捋着蜜蜡珠缓缓一笑,寒声道,“你几次三番对阿九下毒手,若不是臣顾念母子情谊,老祖宗以为自己还能在紫禁城里享清福么?”
他半带威胁,听得太后勃然大怒。好啊,自己的亲儿子,如今竟然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要对付自己,天底下哪儿有这么荒唐的事!她怒不可遏,拍案站起来,狠声道:“你说的是什么话!一个阿九便让你神魂颠倒找不着北,留恋儿女私情,哪里有半点为君者的样子!”
谢景臣却听得笑出声来,斜眼乜太后,满目的严寒冰霜,“为君当如何?对太后言听计从事事依顺么?若真是如此,太后何不学学则天皇帝把持朝政,如今坐天下的皇帝昏庸无能,你又何必费尽心力助臣御极?”
葛氏满目震惊,脚下踉跄着跌坐进官帽椅里,颤声道,“你为了一个女人,要自毁前程,还要与哀家母子反目?落英,你疯了不成!”
他将目光从太后身上移开,端起桌上的茶盅抿了一口,声音出口阴沉森冷,“太后别急着动怒,臣的话还没有说完。阿九是臣的人,臣不允许任何人动她一根毫毛,过去臣一再忍让已经退无可退,若太后还不肯消停,就休怪臣罔顾母子之情了。”
太后还沉浸在巨大的惊骇与痛苦中,讷讷地回不过神,半晌才颓然地拿手撑额,费解道:“那丫头究竟有什么好,论美貌,世间不乏与她旗鼓相当或更胜一筹的人,论智谋,她也不算绝顶聪明,怎么就让你沉迷至此!母亲一心都为你筹谋打算,你着实教我伤心!”
话说到这个地步,其实也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。谢景臣的脸色仍旧波澜不惊,徐徐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俯视太后,道,“臣再奉劝老祖宗一件事,别在臣的背后动手脚,臣向来不是个善性的人,天底下能从臣手底下活命的人,屈指可数,臣能饶她一回全念在她双亲的养育之恩,再干出不要命的事,臣定将她碎尸万段。”说罢一哂,从琵琶袖里摸出个短笛扔在桌上,拂袖而去。
笛子是玉质的,放在桌上不稳当,骨碌碌地落下去,却奇异地没有摔碎,只是发出一声脆嘣嘣的声响。太后一阵失神,怔怔地望着地上的玉笛,不知怎么眼眶就湿了。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老祖宗,她回头,瞧见一个白净俏丽的少女。
太后拿巾栉揩了揩眼角,唇角绽开一抹笑容,朝那丫头伸出双手,柔声道:“木清,来,到我这儿来。”
木清有些犹豫,最后还是压着步子走了过去。太后将她的双手攥在掌心,目光在她的小脸上细细打量,叹道,“都说女儿像父亲,这话不假,你的眉眼和你父亲如出一辙。”
她一笑,面上露出几丝愧疚的神色,低声道,“老祖宗,是我太大意,当时大人受伤,我心急如焚,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便让他察觉。只可惜,现在大人这么讨厌我,您交代的事情,木清恐怕没法儿完成了。”
“别急,软的不行咱们就来硬的。”人就是这样,自己的遗憾总希望能在下一辈身上圆满。太后轻笑,道,“他不喜欢你,不愿意娶你,哀家就给你们赐婚。放心,明日哀家便昭告天下,认你作义女,封为宁国公主。当年哀家与你父亲有缘无分,可不能再让你重蹈哀家的覆辙。”
木清略皱眉,“可是大人心有所属,绝不会就范的。”
葛太后的唇角徐徐绽开一丝笑来,“那个帝姬么?你放心,她过不了几日便要出嫁到周国。难得三殿下对她青睐有加,落英糊涂,哀家可不糊涂,绝不能让他一错再错。”
她诧异地瞪大眼,沉声道,“老祖宗是说,要让欣和帝姬去和亲?可是大人怎么肯呢?”
“不肯也得肯。”太后垂了眸子端详指上的护甲,“他再通天有术,没有御极也不过一个臣子,君令不可违,他翻不出哀家的五指山。”
入秋过后,天气转凉得很快,天黑过后雾浓风大,吹得一颗颗树子东倒西歪,仿佛一不留神便会被拦腰折断。
阿九躺在床上看窗外,今夜没有月亮,漆黑的穹窿上空荡荡一片,像个深渊,坠进去就永不超生。一宿没合眼,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从窗户里翻进来,可是没有,有的只是一整夜的秋风萧瑟。
其实心里也明白的,这段日子宫里宫外全是事,他一定疲于应付,所以不来看她也很正常。只是思念落地生根,像会发芽,在心头盘根错节长成参天大树。她长长叹口气,将脸整个儿蒙进锦被里,天边开亮口时总算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
第二天大清早就被金玉给拎了起来,她很疲惫,眸子半睁半闭道,“又出什么事儿了?”
那丫头向来一惊一乍,瞪大了眸子不住地拍她的脸,道:“不得了不得了!殿下赶紧醒醒!今儿个慈宁宫传了旨意,说太后要认她宫里的一个丫头当义女,还给赐了封号,宁国公主!”
果然是件大事。阿九一个激灵登时醒了神儿,震惊道:“将一个宫女封为宁国公主?怎么可能呢?会不会是听错了?”
“错不了!”金玉皱紧了眉,挨着脚踏坐下道,“郑宝德告诉我的,这能有假么?您说最近是怎么了,怪事一茬儿接一茬儿的,可见那真人的道行不高,还没给镇住!”
阿九没工夫听她胡言乱语,打断道,“平白无故的,太后为什么这么做?宝德那头什么说法?”
“老祖宗天威难测,他一个跑腿的小太监能知道什么啊!”金玉扶着她下床穿衣,口里说,“我看这事儿古怪,认义女赐封号,没准儿还有后话呢!”
后话?会是什么后话呢?她蹙眉,事情将好发生在太后与谢景臣见面之后,是巧合,还是有什么关联?
阿九心事重重,梳妆妥帖后便提着裙摆往外跑,钰浅只觉得身旁一阵儿风刮过去,登时一愣,在后头喊道:“殿下上哪儿去?”
可是没有回音了。
帝姬一路疾行,遇着宫人了也不逗留,直奔容盈住的浣笙阁去。可是走得太急,转弯时没留神,竟然和一个人迎面撞了上去。
她朝后踉跄了两步,抬起手扶额头,视线将好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。那人垂着眸子端详她,似乎很是惊喜,抚掌叹道,“你我可真是有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