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等致忠于国家,”许孝蕴神色亦是复杂,“请赵大人见谅。”周和乃锦檐府放在西南海水师的人,赵行德与许孝蕴都是知道的,然而,相府却别有钧旨,来自大宋的一切消息传递,除非另有指示,一切都是先给许孝蕴,由许孝蕴判断之后,再决定如何对赵行德透露。
“周大人身受吴长公主荐举之恩,对赵大人并无恶意,只不过……”
“孝蕴知道,”赵行德打断了许孝蕴的解释,缓缓道,“河中之地,离长安有多远?”
许孝蕴面色一僵,一时语噎,实话实说,河中距离中原实在太过遥远,他身为宋人,跟踪赵行德加入护闻行营,为夏国平定河中,只希望能及早脱身。理社千百人断头洒血,方才在辽人和奸佞的手中争取到中兴局面,因为曹迪挟持皇帝作乱,国本大礼法岌岌可危。许孝蕴自量跟随赵行德以来,已算理社后起之辈里少有的知兵之人。天下纷乱,外有强虏,内有权奸,若是可能,许孝蕴恨不得肋生双翅,飞越千山,回大宋为国本之争出一份力。
“河中之地,”赵行德缓缓道,“虽然称为河中,其实却孤悬于陆海之中,康国都城康居,距离长安八千里,距离卢眉城五千里,距离罗斯六千里,距离巴士拉四千里。这里西方诸国环伺,从他们国都到河中的距离,只有河中到长安距离的一半……”
他带着许孝蕴与马援来到帐幕中悬挂着的河中地图,这幅地图极为广大,边沿已经出现伽色尼王朝和呼罗珊等地,赵行德的目光从康居向西,然后又回来,问道,“孝蕴可知道,夏国建立之前,河中这里的汉人,大都是怎么过来的吗?”
“商队?”许孝蕴面带疑惑,不确定道。
“夏国打通商路之前,走的丝路的商队,都是每段接力的,极少从长安直接行商到河中的商队,汉人就更少了,河中这里看到的汉人,大部分都是胡虏从西域掠取的汉人奴隶,甚至还有从关中转卖而来的奴隶。”赵行德面色微沉,“对中国而言,西域若失,如人失左臂,所以汉代有张骞、班固,马援等出塞,拼死也要为中国收服西域,”他看了马援一眼,微微点头示意,“然而,西域本身多沙漠,绿洲狭
小,戈壁贫瘠,难以屯垦,而西域本身虽然地形封闭,却又有若干孔道与外界相通,单靠其内力难以抗拒外来的狄夷,匈奴、突厥、回鹘、吐蕃次第来去,正所谓天下之走廊,强则来弱则去。是以中国强盛时,国势声张,便能在西域驱逐胡虏,中国衰弱时,往往失去西域,胡人得西域便望陇右,得陇右又侵扰关中,无休无止。”
“西域之地不能自保,而河中地方宽阔,水草丰美,只要占据河中之地,便能屯垦,养兵,百年经营下来,生息繁衍数百万,与中原无异,唐时武功极盛,有安西、安北两大都护府,将西域囊括其中,然而,可惜奸臣乱国,河中没有经营太久,安史之乱后,安西精兵调入中原,西域随即落入胡人之手,关中也几无宁日,河中就跟不用提了。”
“大宋定都边梁,行在鄂州,都自诩为天下之中,然而,所谓中原故土,实则偏于陆海之东,不仅仅是大宋,辽国和大宋的地势,看似广大,其实和陆海其他的部分是割裂开来的。再向东则是无边沧海,向南是瘴疠丛生之地,向北是万里大漠,向西则是茫茫戈壁碱滩。而我等脚下,陆海纵横万里,如果算上深入西南海的巨大半岛的话,河中就是陆海之中的一块难得的枢纽。这块地方对夏国的意义,河南之于大宋,是真正的四战之地。而从长安到河中,要经过漫长的荒漠、戈壁,关中的军士、粮饷要支援河中,是极为不易的。正因为如此,百年来,虽然护国府竭力支持,河中在群狼环伺之下,要维持局面已是如履薄冰,开疆拓土更要趁天时地利人和,机会往往是一瞬而过。”
“大人说的都是,”许孝蕴耐着性子听他说了这些,心中忧急更甚,打断赵行德的话,“中原板荡,大人还说河中作甚,若是天下底定,无论宋国夏国,只要朝中是明主名臣,国库充裕,兵精粮足之时,遣一大将便可再复河中了。”
“河中数百万生民,在孝蕴心中,与中原数百万生民,孰重孰轻?”
“赵大人,”许孝蕴神色阴晴不定,强争道,“中原乃腹心,河中不过是手足。”
“百姓都是我华夏子嗣,”赵行德不待许孝蕴回答,摇头道,“唐时失却安西,连天山南北诸州也不能保有,百姓为异族奴隶者,数不胜数,这仅仅是两百年前之时。”他迟疑了片刻,沉声道,“河中向来是化外之地,中原到此有万里之遥,通商尚且困难重重,遑论其他?唯有五代十国之末,开国帝勃兴,集藩镇悍卒立国,西进几乎无月不战,方才方能拓地万里,更在这里站住了根基。河中与中原距离万里,开国以来,百年来不断从关中、蜀中移民屯垦,方才有此数百万蕃息,如果放弃,可谓百年生聚,毁于一旦。再要回来,可是千难万难。”
“赵大人!”许孝蕴上前一步,赵行德不待他再劝,看着许孝蕴,一字一句道:“百年以来,河中已与华夏一体。河中若失去一寸,我华夏便失去一角。我赵行德一身荣辱,不足为道。”